九月的南城,空气里依然裹着湿重的闷热,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蒸得人浑身发懒。谢宣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蹭进南城一中的大门。崭新的黑色书包松松垮垮地挂在一边肩膀上,硌得他锁骨生疼。他烦躁地伸手,用力扯了扯脖子上那根崭新的、深蓝色的领带,感觉那玩意儿简直像个活扣,勒得他喘不上气。
“什么破规矩……”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声音淹没在周围一片喧嚣的蓝白色海洋里。
目光所及,全是穿着全套蓝白校服的学生,像一片移动的、规整的潮水。只有他,像个突兀的异类,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胸口印着个褪色的摇滚乐队logo,下身一条磨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处还破了个不大不小的洞。脚上蹬着一双看不出本色的帆布鞋,鞋带胡乱地系着。这身打扮在过去的学校是常态,在这里,却像个被丢进整齐棋盘里的彩色弹珠,扎眼得过分。
教导主任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和唾沫横飞的训斥声仿佛还在眼前耳边回荡,嗡嗡作响。
“谢宣!看看你!第一天转学!第一天!校服呢?校规第一条是什么?着装规范!规范!懂不懂?你这像什么样子?啊?像什么样子!给新同学留下什么印象?给南城一中抹黑!”主任的手指头差点戳到他鼻尖上,空气里弥漫着中年男人特有的、混合着汗味和廉价发胶的气息。
谢宣当时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脏兮兮的鞋尖,耳朵里嗡嗡作响,心里憋着一股邪火。新学校,新规矩,新麻烦。他讨厌这种被强行塞进一个模子的感觉。
好不容易从教导处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脱身,只想赶紧找到高一(7)班的教室,找个角落把自己埋进去。他低着头,加快脚步,试图把自己缩进人群的缝隙里,减少一点被瞩目的不适感。
“同学。”
一个清冽的声音,像初冬清晨凝结在松针上的冰凌,毫无预兆地穿透周遭的喧闹,直直砸进谢宣的耳膜。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份量。
谢宣脚步猛地一顿,心头那股还没完全压下去的烦躁“腾”地一下又窜了上来。他拧着眉,不耐烦地循声抬头。
视线撞进一片深潭。
几步开外,大理石铺就的校道旁,立着一个身影。那人身量很高,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蓝白校服。白衬衫的扣子严谨地系到最上面一颗。清晨的阳光斜斜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挺拔的轮廓,干净得近乎凛冽。
谢宣的目光下意识地向上移,然后,呼吸不着痕迹地滞了一下。
那是一张过分好看的脸。皮肤是冷调的瓷白,在阳光下几乎有些透明。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清晰利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型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正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像两团浸在寒水里的黑玉。
对方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色的菱形徽章,上面清晰地刻着三个字:纪检部。
谢宣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教导主任的咆哮还在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这个冷冰冰的“门神”简直是火上浇油。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硬是把那句冲到嘴边的“让开”咽了回去,只绷紧了下颌,眼神不善地回瞪过去。
周围的声音似乎低了下去,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不少路过的学生,尤其是女生,纷纷侧目,目光粘在那个纪检部成员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兴奋,窃窃私语声像细小的气泡一样浮起。
“顾言辞!是顾言辞学长!”
“天,真的是他!开学第一天就值勤?”
“好帅啊……他今天扣分了吗?”
“他平时都不亲自抓的吧?今天怎么……”
“顾言辞”三个字清晰地钻进谢宣耳朵里。哦,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校草兼学神?谢宣心里嗤笑一声,皮囊是够看,可惜是个死板的教导主任预备役。
顾言辞仿佛完全没听见周围的议论,也完全无视了谢宣眼中喷薄欲出的烦躁。他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黑色的钢笔,笔尖微抬,指向谢宣身上那件格格不入的旧T恤,动作精准得像在解剖台上指点标本。
“校服呢?”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缺乏起伏的冷淡,平铺直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
谢宣感觉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又是这句!教导处那个胖子还没吼够吗?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火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冲:“没领到!教导处说下午才能拿!”这倒是实话,也是教导主任吼他的主要原因之一——没领到校服不是借口,必须立刻、马上想办法解决!
顾言辞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静静地落在他脸上,没有质疑,也没有同情。那目光过于平静,平静得让谢宣感觉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丑。他手中的钢笔笔尖,极其轻微地、却又不容忽视地在左手托着的那本深蓝色硬壳登记簿上点了点,发出极轻微的“笃”声。那动作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催促。
“名字。”他言简意赅,声调没有任何上扬,却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人感到压力。
又是登记!教导处登记一次还不够?谢宣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更是添了一把柴。他猛地抬手,再次用力扯了一下那条该死的、崭新的领带,仿佛这样就能把胸口的憋闷扯开一条缝。动作幅度有点大,领带被粗暴地拽歪了。
“谢宣!”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怒气,声音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校门口显得格外响亮,“行了吧?谢——宣!高一(7)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围观的人似乎更多了,像潮水一样悄悄围拢过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半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看热闹的兴奋感。
顾言辞握着钢笔的手指稳如磐石,没有因为谢宣的暴躁而有丝毫晃动。他垂下眼睑,目光落在登记簿上,笔尖悬停,准备落笔。那姿态,冷静得像是在处理一件与己无关的日常事务。
“校规规定,进入校园,必须穿着全套校服。”他一边说,一边在登记簿上流畅地写下“谢宣”两个字。字迹瘦劲锋利,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冷硬的秩序感。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平平板板地陈述着冰冷的条文,“首次违反,扣班级量化分5分,通报批评。”
扣分?通报批评?就因为他没穿那件该死的、下午才能领到的蓝白布?
谢宣脑子里“嗡”的一声,教导处积压的憋屈和眼前这冷面学神不近人情的态度,如同两股沸腾的岩浆猛地撞在一起,轰然炸开!理智那根弦,“啪”地彻底断了。
“操!”一个粗粝的音节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
他一步跨上前,动作快得惊人,左手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猛地探出,一把攥住了顾言辞胸前那条系得一丝不苟的深蓝色领带!指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领带布料下,对方喉结瞬间绷紧的坚硬触感。
布料被粗暴地收紧,勒住脖颈。
“你他妈穿这么整齐!扣子扣到顶!不热吗?”谢宣几乎是咬着牙根吼出来的,眼睛因为愤怒而烧得发亮,像只被彻底激怒、浑身炸毛的小豹子,不管不顾地要把眼前这个完美秩序的象征也一起拖下水,“装模作样给谁看!”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围所有的窃窃私语、所有的脚步声、甚至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的哨声,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凝固得如同坚冰。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两人身上,震惊、愕然、难以置信……凝固在每一张脸上。
顾言辞的身体在谢宣攥住他领带的那一刹那,明显僵硬了。像是精密运转的机器突然被强行卡入一颗不合规格的螺丝。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冰雕玉琢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瞳孔骤然收缩,清晰地映出谢宣因愤怒而放大的、近在咫尺的脸孔。
他握着钢笔的右手手指倏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森森的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意外发生了。
谢宣攥着领带的手用力过猛,身体前倾的幅度太大,肩膀上那个本就挂得不牢靠的书包带子,突然发出“嘣”的一声轻响——断了!
沉重的书包骤然失去支撑,猛地向下坠去!谢宣猝不及防,身体被这突如其来的下坠力道猛地一拽,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他攥着领带的手下意识地想要稳住身体,却反而成了更大的阻碍。
电光火石之间,他整个人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前、向下踉跄扑倒!
“啊!”周围响起一片短促的惊呼。
谢宣只觉得眼前一花,鼻尖撞上顾言辞校服外套冰凉的、带着淡淡皂角香的布料。紧接着,脸颊擦过一片极其细腻、微凉的皮肤,而他的嘴唇,在完全失控的状态下,毫无缓冲地、结结实实地蹭压过了一个异常柔软、带着温热气息的部位——
是顾言辞的左耳垂。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停滞了。
谢宣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憋屈、所有的不甘,都在那极其短暂的、不足零点一秒的触感下,被炸得灰飞烟灭。他唯一能清晰感知到的,是唇下那片皮肤的触感——凉得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却又在瞬间涌起惊人的热度。还有一股极其清淡、带着点冷冽的木质香气,猝不及防地钻入他的鼻腔。
然后,他听到了。
一声极其压抑、极其短促、几乎细不可闻的抽气声,从顾言辞紧抿的唇缝里溢了出来。那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谢宣混乱的意识里。
谢宣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向后弹开,慌乱中手忙脚乱地试图站稳,脸颊和耳朵瞬间烧得通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狼狈地弯腰,一把捞起掉在地上的书包,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几页乐谱从书包没拉紧的开口里滑落出来,飘在地上,他也顾不上捡。
他根本不敢再看顾言辞的脸,只觉得那两道目光像冰锥,几乎要把他钉死在原地。
“哇——!!!”
短暂的死寂之后,围观的人群骤然爆发出比刚才响亮十倍、充满难以置信的尖叫和抽气声,像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我的天哪!!!”
“他……他刚才是不是……”
“碰到了!绝对碰到了!我看到他撞到顾神耳朵了!”
“顾神……顾神耳朵……红了!我的妈呀!”
“啊啊啊啊啊!我没看错吧?顾神耳朵红了!”
“纪检部的人呢?快看顾言辞!”
“顾神居然被……天哪!那个转学生……”
无数道目光,如同聚光灯,齐刷刷地聚焦在顾言辞的左耳上。那原本莹白如玉的耳垂,此刻像是被最艳丽的晚霞狠狠吻过,从耳廓到耳垂,蔓延开一片惊心动魄的、熟透般的绯红。那片红晕,与他冰冷无波的面容形成了最极致的反差,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一簇红梅,灼目得让人心惊胆战。
这前所未有的景象,彻底点燃了围观者的兴奋点。
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激动得声音都在抖,捂着嘴对旁边的同伴尖叫:“天!顾神!顾神他居然亲手扣分了!还……还被人……”
她的同伴眼睛瞪得溜圆,同样激动地补充:“重点不是扣分!是他耳朵红了!你看到了吗?红透了!顾神什么时候有过这种表情?他平时连话都懒得跟我们多说一句,更别说……”
“就是!纪检部那些扣分单,平时都是他手下的人处理!他根本不屑亲自做这种‘小事’!”另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推了推眼镜,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发现惊天秘密般的亢奋,“今天居然亲自拦人登记!还被……被……”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足以打败她们对这位高岭之花的认知。
风暴的中心,顾言辞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得像一棵寒松。只是那紧握钢笔的右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死白,微微颤抖着。墨黑的钢笔尖,死死地戳在登记簿上“谢宣”名字的下方,洇开了一大团浓稠得化不开的墨迹,像一颗丑陋而愤怒的心脏。
那团墨迹还在不受控制地扩大、蔓延,吞噬着纸页的纤维。
他缓缓地抬起头。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极其陌生的情绪。冰冷、震惊、一丝被冒犯的愠怒,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被强行从冰封外壳下撕扯出来的狼狈。所有的情绪,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实质的寒意,精准地锁定了眼前那个抱着书包、满脸通红、眼神慌乱又倔强的始作俑者。
周围的尖叫和议论还在继续,像无数只嗡嗡作响的苍蝇,令人烦躁欲呕。
顾言辞的薄唇抿成一条没有任何弧度的直线,唇色比平时更淡了几分。他盯着谢宣,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谢宣几乎抬不起头。
然后,一个冰冷刺骨、淬着寒气的字眼,清晰地从他齿间挤出,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滚。”
这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谢宣最后那点强撑的混乱和羞恼。
谢宣浑身一僵,抱着书包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骨节泛白。那一个字,带着顾言辞身上特有的冰冷气息,将他从刚才那场荒谬绝伦、让他浑身血液都快要烧干的意外接触中,彻底打回了冰冷的现实。
他猛地抬起头,撞进顾言辞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冰冷、愠怒、被冒犯的尖锐……还有一丝谢宣看不懂、却让他心脏莫名一抽的东西。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抑在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孔之下,只剩下冰封万里的寒意。
周围那些聚焦的目光,那些此起彼伏、充满震惊和兴奋的议论声,此刻都成了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谢宣的背上。脸颊和耳朵上被顾言辞耳垂烫到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那瞬间滚烫又冰凉的诡异触感,此刻更是火烧火燎。
一股混杂着羞愤、难堪和巨大委屈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最后那点强撑的堤坝。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哽咽。
“操!”他再次低吼出声,声音却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沙哑。
他不再看顾言辞,也顾不上掉在地上的乐谱,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只想逃离牢笼的困兽,猛地转过身,抱着那个沉重又碍事的书包,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撞开挡在身前几个看热闹看得忘乎所以的学生,跌跌撞撞地朝着教学楼的方向埋头冲去。
每一步都踩得咚咚作响,仿佛要把所有的难堪和无处发泄的怒火都踏碎在脚下。背后,那一片蓝白色的海洋,那些灼人的视线和议论声,还有那道冰冷刺骨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追着他,几乎让他窒息。
他只想立刻、马上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校门口,短暂的混乱随着谢宣的逃离而渐渐平息。人群的目光重新聚焦回风暴的另一个核心——顾言辞身上。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重新泛起,带着更加浓烈的好奇和探究。
顾言辞依旧站在原地,身姿笔挺得如同标枪,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任何人失态的闹剧从未发生。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只有那紧握钢笔、指节发白的手,还有左耳廓上那片尚未完全褪去的、异常显眼的薄红,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惊心动魄。
他垂着眼,视线落回手中的登记簿。
那页纸上,“谢宣”两个锋利的字迹下面,洇开的那一大团墨迹,边缘已经有些干涸,凝固成一片化不开的浓黑。像一块丑陋的疤痕,烙印在原本整洁的纸页上。
他的目光,在那团墨迹上停留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细微地抬起左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缓慢,轻轻抚过自己滚烫的、仿佛还残留着陌生触感和气息的左耳垂。
指尖下的皮肤,依旧残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灼烧般的麻痒感,丝丝缕缕,顺着神经末梢,顽固地蔓延。
顾言辞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平静无波的深潭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极快,却又真实存在的茫然和……困惑。仿佛精密仪器遭遇了无法解析的乱码,平稳运行的轨道上突然闯入了一颗横冲直撞的陨石。
他缓缓收回了触碰耳垂的手指,重新握紧了那支黑色的钢笔。指尖冰凉,与耳垂残留的热度形成鲜明对比。
他最后看了一眼登记簿上那个被墨团半掩的名字——“谢宣”。
墨色的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久久未落。